我的經驗告訴我,先別把自我擺在第一位,如果什麼事情都是先為了自己,通常沒有人會幫你實現,只有先懂得真心成就別人,別人才願意傾聽你的建議。
一個空間或建築能夠感動人是跟集體記憶有關的,在台灣的城市跟鄉下有很多傳統的元素,與我們在情感上的連結是深刻的,透過這些材料能連結每個人對台灣的記憶,更重要的是這些材料也符合台灣的氣候,具備很好的功能,運用這些材料不但能解決台灣氣候上的問題,也能連結記憶,並傳承這些工匠的技藝。
訪談時間:2021年7月29日
受訪者:黃介二/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主持建築師(內文簡稱黃)
採訪暨撰文:王進坤/traa台灣住宅建築獎秘書長(內文簡稱王)
逐字稿整理:張曉渝、吳采緹/台灣建築雜誌實習編輯
註:本文另有濃縮版1500字報導,也歡迎點擊閱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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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身的住居經驗及觀察
王:想詢問您目前居住在哪一種住宅類型中?過去是否有住過其他類型的經驗,不同的住宅類型給你的感覺是否有不同?
黃:其實我一直很想住大樓型的集合住宅,有電梯、管理員這種的,因為我從沒住過有電梯的房子。小時住彰化市,彰化的住宅很多是平價的連棟透天,中間一隻樓梯串聯各層,樓梯下面是廁所。這應該是台灣最常見的住宅類型。但我對此的記憶不太好,因建築中間沒有開窗,導致樓梯間昏暗,廁所也一直處於潮濕的狀態,小時還覺得樓梯上會有鬼,整體生活的經驗沒有很好。
中原大學求學時與同學合租一棟三層樓的連棟透天,每人一間房,回想起來還挺有家的感覺。畢業後到宜蘭工作也是租老房子,是邊間獨棟的兩層樓住宅,現在到台南也同樣是租了兩棟緊鄰的老房子,都兩層樓高,一棟當住宅,另一棟當事務所工作使用,中間還搭一個橋連了起來。所以我好像從未住過電梯大廈,也沒住過台北普遍的四層樓步登公寓。回頭想起來,若有機會選,我好像真的不會選擇公寓或大廈來居住,一來是可能跟鄰居及土地的關係比較疏遠,再來是通風跟採光通常相對比較差。
王:若小時候的居住經驗不是那麼好,為何沒想過去租有電梯跟管理室的華廈?
黃:我也不知道,雖然曾想去住住看華廈,可能是因小時候的經驗跟習慣,還是熟悉透天厝的感覺。老東西對我有種吸引力和時間感,所以在宜蘭也是租老房子,還記得房子旁有棵很大的大葉欖仁樹擋住西曬,屋前也有棵山櫻花,雖然房子破舊,昆蟲滿屋走,但我仍寧願住一間大家都認為破破舊舊的房子,但隨時能去外面有院子走走的感覺。
之後我和太太心怡從宜蘭搬到台南,初始仍用在宜蘭熟悉的環境在郊區找房子,希望打開門窗能看到樹、水田,感受與土地的關係,但台南外圍幾乎都是台糖的地或是工業區,不太有水田,才想到都搬到台南了,竟還念念不忘宜蘭的地景跟空間,念頭一轉才覺得應該要好好體會、感受這城市的特質,最後才選在台南中西區巷內的老房子定居。
王:有些人喜歡老房子,並會動手去改造,你也會這樣嗎?
黃:其實還好,像台南的家,雖是住家和事務所,但格局調整不多,一方面也是因為用租的,不方便做太大的變動調整。作為住家的這棟本就是住宅空間,事務所用的則早期為中藥行的小型加工廠,也覺得維持原本的空間使用強度,對房子比較好,就只透過家具及擺設來轉換氛圍。
台南住所及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事務所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記得田中央(黃聲遠建築師事務所)有提供宿舍,搬離宿舍的原因是?
黃:早期黃老師的事務所還在公寓的三樓,很特別的是要先進三樓,再往下到二樓,而我們就是睡二樓,在警衛室的樓上,所以早上起床必須經過辦公室才能到外面吃早餐。
那時我和王董(王士芳)在趕聖嘉民啟智中心的案子,因圖交不出去大概有兩三個月都不敢出門,由於前輩都在三樓,所以只能在二樓看外面的車子不斷經過。雖然還是會出去吃飯或請同事帶,但就好像是被關著,圖好像永遠畫不完。那時幾個同事一起睡一間塌塌米,醒來就畫圖,除睡覺滿腦子都在談建築,其實滿有趣,也挺懷念那時的生活,很充實也吸收了最多養分。後來因有一定的年資,也有足夠的經驗,而有條件搬出去,群體生活是田中央讓我們能提早進入狀況的方式。
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事務所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事務所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在找房子時,跟另一半對住宅的期待?有共識嗎?
黃:我們默契還蠻好的,心怡從小到大也都住透天的房子,反而我還比較期待能住有電梯,有管理員能幫忙收信的大樓,哈哈,但她就比較排斥。不少人想住華廈是因有管理員相對安全,但我們在較鄉下的地方長大,相對比較有安全感,倒不覺得住透天比較危險,因有鄰居能互相幫忙照應,而台南鄰里關係很特別,巷子內住戶年紀比較大,沒事就會在外面抽菸聊天,常常碰面也就認識,這種緊密的關係滿有趣的。
王:可能小時候就接觸這樣的環境會覺得溫馨,因也有人排斥這種關係。
黃:確實很多人會覺得隱私被打擾,去哪都有人關注,鄰里都知道你,但你卻不認識他,比如我去吃早餐會突然有人坐在我旁邊,問我房子什麼時候整理好之類的,但我是覺得滿有趣的。我們家院子有棵很大的芒果樹,就在社區的轉角,鄰居都很關注這棵樹,因為那是大家的記憶,當八九月要開始採收,我的壓力還有點大,因為樹長在我家院子裡,鄰居會主動提醒我要記得用紙袋把果實包起來,不然會被蚊蟲咬。但慢慢就習慣大家的關心,也會請教鄰居怎麼去照顧,然後採收完都會發送給鄰居,大家都超開心,可能因為這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一棵樹,無形中就凝聚了這裡的人和情感。
王:生小孩後對你們選擇居住地方或類型,有不一樣嗎?
黃:目前我們都還是用租的,其實老房子在台南很多人不願意賣,因為是祖厝,南部人更會覺得不該賣,因賣了好像代表子孫發展不好,所以我們現在有點像是幫屋主照顧這些老房子。
我沒有特別執著要擁有房產,因我們這世代的移動性很高,保有居住自由還滿好的,但有小孩後,太太為母的天性就會想要有個地方能定住,有個不用擔心會變動,方便就學的場所。在不同的階段面對事情,都會轉變,慢慢地不會只顧自己,比如現在有伴侶、有小孩,而且父母年紀都大了,到了一個年紀,想法確實可能因為家庭而有所轉變。
王:若要買的話,在你心目中應該具備什麼要素?
黃:首先當然一定要買得起才可以。再來我還是很習慣跟鄰里的互動,不太能接受關在家跟外面隔絕,就算選擇集合住宅或華廈,仍希望會有一定比例的公設,能提供良好的社交空間。會選在台南,某程度也是因這個原因,我們熟悉也習慣這樣的關係。
另外,我跟心怡好像都會找有點時間感的房子,因周邊環境比較有歷史感,關係相對是緊密的,然後有塊地能種點東西。現在租的地方,地約三十多坪,房子約占二十坪,所以有約十坪左右的小院子。我觀察台南的老房子都會留個小小的空地,能種東西有足夠的日曬,像我們院子就有芒果、釋迦、石榴等,是原女屋主陪嫁的物品之一,隱含多子多孫的期許。之前在宜蘭也有個小庭院能種植物,若住公寓這樣的空間就相對有限了。
台南住所院子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台南住所院子採下的果實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介二小時候的生活經驗跟你的小孩現在有沒不同?若有改變的原因是什麼?會因應改變而作調整嗎?
黃:這種改變無法避免,也的確有很多不同,譬如我小時候雖住在彰化都市裡,但很容易接近小溪流跟空地,空地內有雜草跟積水,所以我們會去買潛艇來玩,或拔草來煮湯,甚至是追著小動物,那都是我的童年;可是現在因為都市越來越密集,也很難避免讓小孩去接觸3C產品,只能多多帶她去戶外爬山走步道,以及在院子裡種菜玩泥土,找機會讓她多去接觸大自然。
王:為何覺得多接觸自然是重要的?
黃:現代人每天要處理的訊息量真的很多,尤其有了通訊、社群軟體之後,但我總認為人是離不開自然的,畢竟這是天性,當在工作或日常生活忙碌、心情煩躁的時候,我就會去弄花花草草來紓壓。熟識的朋友都說我現在很像過著退休生活,早上起床泡個咖啡,整理一下院子,作為一天的開始,在自然裡真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,人還是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,如果切斷了,終究是會出現問題的。
在暑期,事務所會有學生來實習,建築專業在教育上是務實的提供技能學習,但好像少了些人文或對周遭的關心,所以我常會要求實習生,每人都要負責照顧好一盆植物,因為我們常常是被照顧的對象,通常要有小孩後才會練習轉換角色。當他們必須開始練習照顧植物的時候,就須要去瞭解、研究它需要什麼,水不能太多,也不能太乾,是不是生病等等。發現這並不容易,但我認為他們應該要練習試著去關注周遭,不管是對植物、環境或是對人,對他們往後的學習會很有幫助。
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事務所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建築專業的實踐與思索
王:成立和光接物的緣由?以及,建築的養分從哪汲取?或誰給你了刺激?
黃:每個人的養成跟背景決定了看事情的角度。我在田中央工作多年,但一直專注在學習,從未想過要留下來多久,或將來想做什麼,直到黃聲遠老師找我談合夥聯合建築師事務所的意願時,才開始認真想這件事。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個性喜歡建築,因可為周遭帶來一些影響,但個性上並不適合做公共工程,可能因為希望自己保有簡單的生活,雖然公共工程的影響力很大,但也必須處理很多建築專業以外或與政治面有關的事情。
在專業養成中,受到許多老師的鼓勵,影響我很多。田中央有個很好的文化,是黃老師很尊重每個人的特質,不會把我們當成齊平式的工具,會從我們的特質跟能力去延伸,來交辦能發揮我們個性的案子。當時老師說我有耐心,很願意花時間去陪伴聆聽別人的想法,因而將聖嘉民啟智中心交給我進行,因聖嘉民有許多家長、小孩和老師需要同理心,也因這樣的特質比較能做出溫馨、溫暖的感覺。田中央的作品其實都不是建築師一人完成,也不是只為成就建築師一人,而是由整個團隊共同努力的成果,是許多人的心力和精力的投入。
所以當我決定要成立一個團隊時,就希望不要讓外面人只看到我,當時喜歡偶而翻翻一些哲學類書籍,比如《老子》、《六祖壇經》等,書中類似的文字與自己對建築的想法很有共鳴。其中《道德經》有一句「和其光,同其塵」,《六祖壇經》亦載:「...自心既無所攀緣、善惡,不可沉空守寂,即須廣學多聞,識自本心,達諸佛理,和光接物,無我無人,直至菩提,真性不易,名解脫知見香。」因而就想將事務所命名為「和光接物」。和光,我的理解是指每個人來到世界,原初都是光,光與光之間是沒有界線的,是因思想不同而分成你我,若能「和」在一起,將會互相輝映成就對方。後來想想,這好像也是自己一直不喜歡參加競圖的原因,不喜歡比輸贏的感受。
而「接物」是幫助他人、接引萬物的意思,除對人,也對萬物的成形充滿感激與尊重,雖然原意不是在講建築,但我認為建築做的事情與此息息相關,因為自然本來不需要建築,是因為人類需要而興建,所以建築應要融入自然、環境,來與周邊環境和諧與生物和平共處,由此也期許我們對業主、營造商或是同事,彼此之間的關係,是一種互相協助的角色,能夠透過這個過程,讓彼此的生命有所改變,而非以業務、自我為中心的狀態。
除黃聲遠老師,還有比如吳光庭老師等多位,都曾鼓勵我們努力成為自己,不要害怕跟別人不同。我覺得在田中央團隊裡,最重要的學習不僅是設計跟技術,而是看待事情的角度,鼓勵你保有別人無法取代的特質和能力,然後好好發揮,讓自己對別人產生影響力。
介二與心怡於和光接物環境建築設計事務所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田中央早期小住宅建築滿多的,但卻越來越少,這是不得不的取捨嗎?
黃:公共工程建築的複雜度、規模跟時程都非常緊湊,壓力相當大,而住宅建築,則需要花很多心力陪伴業主,讓他安心完成這個夢想。早期田中央案子還沒那麼多的時候還能維持,但後來就越分身乏術。田中央早期的小住宅都很經典,也是我對好的住宅空間理解,最初的原型。黃老師原本一直希望事務所能維持至少有一棟小住宅案在進行,因為公共工程相對比較沒有明確的業主,但有清楚的使用者是重要的,才不會久了太過膨脹自己,但最後真的太忙,所以只能專心將時間投入公共工程。
我開業前幾年,黃老師一直鼓勵我做公共工程,覺得有能力還是要去做影響更多人的事,但我就是很沒動力,這幾年再遇到老師,他反而鼓勵我繼續做現在我喜歡做的事,因田中央目前已無餘力來做私人住宅,我能把這塊做好,讓他覺得很欣慰也開心。
王:為何不少老師都認為應該投入公共工程?
黃:在我的認知觀念裡,事情沒有分大或小,也不會因案子尺度大或小就分優劣,人的職業也不會有貴賤之分,一花一世界,從小事深入也能體會到等同的宇宙世界,但確實很多人會希望能被看見跟關注,或希望透過公共工程的社會性來改變城市,讓花的心力能帶來有效益的影響,如田中央多年的努力確實已改變宜蘭的地景和公共性,尤其是城市裡的老人跟小孩,因此我能理解老師希望若有能力,應該積極投入公共工程來讓環境變得更好,我也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做到。但回到每個人的個性上,比如我清楚自己對於可以陪伴一家人,去完成對生活的想望,這不但能幫助別人,自己也很有成就感,而且台灣太少人專注投入做單棟小住宅了。
因為小住宅規模太小,利潤單薄,導致事務所甚至連營造廠都不太願意承接,且業主又很需要人陪伴跟支持,導致不少同行評估後往往放棄,但鄰國日本的小住宅就很蓬勃,也經營的很好,反觀台灣卻以高層集合住宅為主,把決定權交給開發商來主導,大眾對住宅跟生活品質的要求很薄弱,所以我覺得應該鼓勵更多建築師投入,一起把居住空間變好,變得更多元。
王:小住宅的設計費與相對應付出的時間跟心力,確實很難成正比,若要更多人投入,什麼會是誘因?又怎麼才能擴大?
黃:其實建築環境是被建築師自己搞壞的,市場口耳相傳的低價行情,讓想花時間的建築師沒有足夠的費用能支撐,最後變成惡性循環。我們的案量也不多,但是會花較多時間跟業主溝通,讓他理解付出的設計費會得到怎樣的空間品質,與坊間的差異是什麼。大部分的業主會問設計費多少,但卻不會問設計費高低之間,提供了怎樣不同的服務跟空間品質,只要建築師願意花時間跟業主說明兩者的差異,通常業主會願意委託的,因為他知道其實到最後要花的總預算都差不多,透過好的規劃設計,可以妥善分配預算,最終得到的東西完全不同,創造的價值也不同。
王:在這個溝通的過程中,你怎麼說服他們理解呢?
黃:第一次跟業主碰面,會花大約兩小時的時間請他們聽我簡報說明,分享之前作品的經驗,用實體的模型來說明,先協助他們釐清一些觀念或是坊間似是而非的作法。我從來都沒有想要說服業主,只是讓他們理解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選擇,要看自己的期望,找到合適的人幫你。因為一般業主多數不容易理解設計,若事前就把圖面及模型討論清楚,後面可省下很多裝修甚至重作的費用。現在網路發達,訊息傳播很快,很多人蓋房子的經驗都不太愉快,最大的問題多來自前期規劃不完整,但觀念已在慢慢改變,越來越多業主能接受,不會再說出「設計費不是都用送的喔!」這種話,因此台灣未來在這部分是很有機會的。
用模型來說明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用模型來說明(竹東戴宅)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用模型來說明(寶山陳宅)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用模型來說明(寶山陳宅)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在之前評審會議上,你提及不會把住宅當成作品,及設計出發點很重要,你做住宅的核心價值是什麼?又怎麼去靠近?
黃:追問核心價值是什麼?這有點難,以前在田中央時,黃老師常常問我們,你的專業養成到底是為了什麼?但這沒有標準答案,因為每個人心裡的答案都不一樣,我也常常在設計的時候提醒自己,到底建築這個專業的初衷,是為成就自己可以得到肯定?還是真心好好去協助一家人未來的生活?
經過這幾年的經驗,現在做住宅案跟業主是做一個就多一個朋友,但不少聽來的是做一個少一個朋友,往往差別就在於初衷是什麼,若是為得獎或出於私心想實現自己的理想,這會有問題,因會變成一直試圖在說服業主聽自己的,甚至故意不讓業主知道太多;而不是讓業主理解更多生活的可能性,兩者的差異很大。
所以我很認同日本建築師中村好文對住宅設計的看法,「應設計出和居住者的生活等身大的房子。」有時我會厚臉皮跟業主說:「接你們的案子,前提是我要能變成你們的好朋友。」 因這樣才能理解貼近他們的生活,每個人的個性跟理解空間的方式都該被尊重,因為彼此的生活經驗都不盡相同,若在未理解的狀態下就做設計,完工後對業主其實是負擔,他也沒辦法好好使用。好的設計應是要在業主能理解跟能使用的範圍內,而不是去挑戰他的極限,超過太多反而會讓他的生活與空間合不了身,無法放鬆。
王:那怎麼判斷有沒有越線?每位業主都有不同的個性,如何幫他做決定?
黃:其實在經驗累積的過程,也有判斷不準的情況,像前陣子有個案子就忽然停了,反省可能是我們太習慣、覺得好的,不見得業主就能想像或認為好,而這個案子就沒拿捏好,太想把這個好實現出來,不小心就越線了,當業主決定只想這樣時,其實就不該再勉強他往前一步。每件案子的狀態都不同,都需要評估和拿捏、修正和持續反省,好像也不會有清楚的答案。我的態度是如果在多次溝通下,仍沒辦法讓業主理解設計完成後的優點跟空間感時,就不會還堅持把它做出來,直到蓋完才讓他發現有這件事情。
我一直很意外「竹東戴宅」能贏得第五屆台灣住宅建築獎的優選,因這個案子預算不高,很多細節落實的不夠好,設計想法的貫徹也沒有很完整,中間有些妥協,但我很喜歡這個案子,因有些是刻意放手讓業主進來參與的妥協,而這個參與在住宅裡面是重要的,建築師不該把所有的設計都控制在手裡,把事情都決定完,應該適度留下一點餘地,讓居住者來完成。在過程中跟業主的互動往往是最動人的,感受到他們因為築居的過程而有改變,慢慢形成住居該有的溫度。沒想到評審在現場竟然也感受到他們的心情,讓我很意外也很感動。
王:住宅獎的評審都期待看見好宅設計而非豪宅設計,在竹東戴宅中能看到空間被好好的使用,回應真實的生活。每棟小住宅都是獨特的,設計不可能重複,在基地、業主、設計都不同下,你怎麼藉陪伴的過程,把設計慢慢具體?
黃:我可能還算親切和善,所以業主會比較願意把事情跟我說,把我當朋友看且願意相信我。我會透過幾個方法,比如詢問是否能去業主現在的家作客,藉此觀察他們的生活樣貌,以及在開會時觀察或透過私下的聊天,找尋他們在意的地方,通常在意之處會跟空間本質有關。這都要仰賴建築師敏銳的觀察跟用心地去理解,並且承認每個人都不同,才能放下自己去接納。
但設計小住宅也不是業主說什麼就做什麼,因建築師還是有專業的角色要把關,不該只是單純去服務、迎合業主。我會期許自己有能力能因應業主提出的需求,來發展出一棟既能符合需求,又能挑戰居住議題的建築,順著業主的需求去發展設計議題,幫助他們更瞭解自己,完成比他們預期更好但又具有其特質的居住空間,這是我認為建築師應該要做的事情。
竹東戴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竹東戴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建築物的壽命很長,會不會擔心設計太符合當下,導致過三、五年就不符合業主的需求,你會去想這個嗎?或就是面對當下?
黃:其實會,當業主第一次來找我,就會問他蓋這棟房子的目的、期望,以及預期居住的時間?確實設計是針對當下,但人的生命是不斷地往前,家裡成員也會跟著變動,比如「竹東戴宅」就有規劃五年跟十年的調整方向,空間中有刻意留白,設計也都先想好了,未來當業主需求調整時就可按圖陸續完成。
我們設計的住宅沒有很嚴謹的預期未來空間一定要成為什麼,或下機能定義,反而希望能比較輕鬆,不要讓人住在裡面有壓力,不敢穿拖鞋短褲,或不敢把空間弄亂,所以會保留一定的彈性,讓業主能自行調整。
王:業主在設計規劃跟建造時,最關切的是什麼?或最常需要陪伴他們解決的問題是什麼?
黃:通常大部分業主比較難從圖面上去想像建築完工後的樣貌,或較難掌握尺度,因而容易沒有安全感。我的做法是透過手作的模型,因模型都可拆開跟改動,業主較能藉此想像,再搭配上他熟悉的空間尺度來說明。但完工後還是會有業主反應「房子怎麼比想像的小間?」雖然努力讓他們理解,但難度還是不小。另外,像材料也是,除非拿到樣品,不然業主也很難想像整體搭配起來的樣貌,所以建築師的角色就是需要適度地給業主安全感跟勇氣,畢竟無中生有的過程,對台灣教育體系下養成的我們來說,要理解是辛苦的。
所以有些業主會跟我說寧願買成屋,因為看得到、摸得到,自地自建沒辦法想像未來的樣子,會擔心花錢得不到想要的,而且過程中還會夾雜各方親友善意的關心,但這種關心往往是有負擔的,會讓他不安,所以從事住宅設計很辛苦,若同時有二十個案子,就要面對二十個家庭,有時半夜會接到電話來訴苦,這時候就需要提供適時地支撐,讓他們能安心。
王:女性對家的想像跟期待似比男性高,但有時候卻會讓男性負責去說,導致有落差,怎麼解決這個問題?
黃:確實在家庭裡面,常常做最終決定的是女性而非男性,且女性對家的想像跟使用時間相對比男性高,大部分男性覺得有家住就好了,他都可以去適應;在台灣社會女性往往習慣躲在背後,最後因男生無法傳遞老婆真實的需求,或著無法將設計的樣貌帶回去讓老婆理解,導致設計沒法滿足他們的需求,甚至無法進行下去。在幾次經驗後,後來都會希望討論設計時,兩人一定都要在場,這非常關鍵。
王:除業主的需求外,有沒有是你覺得一定要放進空間裡的?
黃:首先是適度的放手讓業主有參與的機會,留下些空白的地方讓他們有機會發揮,因要居住者認同這個空間,基本上需要真實地透過築居的過程去參與、去佈置,才會對空間產生情感和溫度。另一個就是引入植物跟自然,或讓原本基地環境好的特質被保留,透過設計在生活中重新感受好的環境品質,也許是好的光線或景觀,也許是可看到月色的星空,或創造一些自然在住居空間裡面。
與業主在基地上用模型討論;圖片提供/黃介二
與業主在基地上用模型討論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除自然跟綠意外,和光接物的作品滿喜愛傳統的建築型式跟材料,比如斜屋頂、紅磚、空心磚等,透過這些語彙想跟業主說什麼?或藉此營造怎樣的氛圍?
黃:我和心怡都對不同地域的傳統建築很有興趣,喜歡這些老的元素、材料跟空間,也期許自己能從傳統的祖先的智慧裡找出屬於台灣的住宅、材料跟型式。一個空間或建築能夠感動人是跟集體記憶有關的,在台灣的城市跟鄉下有很多傳統的元素,與我們在情感上的連結是深刻的,透過這些材料能連結每個人對台灣的記憶,更重要的是這些材料也符合台灣的氣候,具備很好的功能,譬如抿石子或洗石子,用久了也不會覺得它舊,而在地的土壤燒出來的紅磚有很多孔隙能吸濕隔熱,並能給予空間溫潤的感覺,運用這些材料不但能解決台灣氣候上的問題,也能連結記憶,因此就偏好能延續使用,也希望能傳承這些工匠的技藝。
現在許多業主已先做好功課,就是喜歡我們呈現的氛圍,因此在材料上的溝通還滿有共識,有時還會問:「怎麼這次沒有用紅磚?你們別的案子都用紅磚我覺得很喜歡。」結果本來想作新的嘗試還不行。
王:會擔心被定型嗎?這個時代會期待建築師不斷突破,要做新東西,你怎麼看待?
黃:當然會希望不斷給自己新的挑戰和嘗試,但倒不會在意被定型的問題,因為每位業主都不一樣,每塊基地也都不同。我們會在每個案子的不同限制下,去做一點點突破,不一定是材料,可能是有新的嘗試,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盡量作好,在保有基本的價值下,去做新的挑戰。
與業主用模型討論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有設定接案的區域嗎?因基地一遠就很難監造,難控制細節,以及多久跟業主開一次會?施工時還會繼續修改嗎?
黃:事務所還是有實際財務需要支撐的問題,所以只要業主能認同,願意接受我們的條件,還是會試試看。開會則平均約三到四個禮拜開一次,但這不是絕對要看狀況。
過程中有很多好的細節是在工地解決問題時討論出來的,所以若業主找我們做住宅,會希望要含監造,不然設計只做完一半,要有好的成果,通常會需要我們陪伴到最後入住。有機會的話,甚至我們也會去試住,或做使用後意見的回饋,畢竟我們也會犯錯和疏失,都希望能從中檢討改進。我們也沒有條件說只做南部的案子,重點還是雙方要互相認同理念,能當朋友,因為時間是每個人最珍貴的資產,當我們願意花時間去協助時,他們也必須相信我們,只要他們認同也願意負擔成本,我們都會盡量去克服距離的問題。
王:除了小住宅,有想嘗試設計集合住宅或其他建築類型嗎?
黃:和光接物開業已十幾年,確實希望能有突破或是挑戰,以前不太有條件做建設公司的案子,因為建設公司通常也不會找我們這種很沒有商業思惟的事務所,但最近有北部年輕的建設公司找我們設計,要在台南開發連棟透天,在來回的討論中,他們很願意面對當下疫情、生活條件跟環境的改變,來嘗試新的平面規劃。我也不排斥做住宅以外的類型,像最近有業主找我們做廠房,我自己都很錯愕,但評估後也決定試看看。
這次擔任初選評審的初心,是因「台灣住宅建築獎」是台灣指標性的建築獎,希望能鼓勵業主跟年輕建築師投入獨棟住宅這塊,因相比歐美或日本,大眾對住宅的品質還是比較不重視,導致房地產變成主流。因此提升大眾對住宅建築的認識是重要的,最近我們跟房東買下隔壁的一塊地,正在整理保留原本近百年的平房,計畫把它變成跟住宅相關的教育空間,之後想邀請住宅相關領域的人來辦講座,及舉辦幼兒空間教育活動,來讓更多人瞭解住居環境的重要,把我們關心的事情往外影響。
正在整理的「小轉角空間」;圖片提供/黃介二
正在整理的「小轉角空間」;圖片提供/黃介二
正在整理的「小轉角空間」模擬圖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介二有覺得還想再補充的地方嗎?
黃:這幾年有個體會,多蓋一棟或少一個案子,其實真的影響不大,但做住宅最讓我感動的是業主的回饋。去年(2020)「寶山陳宅」受邀參加《實構築展》時,主辦單位要求我們提供一支短片。我們沒有找專業團隊拍攝,是由同事約營造廠跟業主,找洪于翔老師在陳宅現場引言讓大家恣意聊天,因為臨時約沒有預先安排,但大家都很願意來分享,從業主口中講出來的話,讓我們很感動那份真心,也覺得團隊的付出都是值得的。
設計寶山陳宅時,我們從沒想過會受邀參展或是去參獎,原本業主想像的是類似西班牙南歐的住宅風格,希望有紅瓦屋頂跟拱廊,作為專業者當然可以判斷樣式一定會跟基地環境有點違和,但畢竟是業主的夢想,我就跟同事小黑說若能蓋出一棟,空間尺度、品質很棒的南歐住宅好像也不錯。但在一路討論的過程中,不論是業主還是同事都在慢慢重新理解,影響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,業主也越來越信任我們,當我們提了一個紅瓦屋頂的方案,她反而問為什麼要做這個?原來透過與我們的認識跟討論,打開了她對建築的想像,瞭解原來建築除外觀還有這麼多事情需要被關照,讓她決定信任我們的判斷。
在那日的聊天中,她分享因為建造自宅的過程,讓她有了很大的改變,就像本來以為要穿某種款式衣服才好看,最後才發現,穿適合自己衣服最好看,也最舒適。聽完她的分享,就覺得很值得,因為與她一起築居的過程,讓她的人生有了不同的理解與轉變,而這是我認為最重要的;房子過五十年、一百年也會毀壞,但在這個過程中,因為彼此的互動,互相學習跟成長,反而是最珍貴跟珍惜的,藉由設計住宅貼近一個家庭,對我有很大的影響。
寶山陳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寶山陳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寶山陳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寶山陳宅;圖片提供/黃介二
王:這真的很不容易,出社會面對業主是需要經驗跟時間去磨合的。
黃:近來在學校教書才感受到,這個世代跟過去很不一樣,也許因為網路或通訊軟體的原因,溝通的工具不同,有時就常常會自己想自己的,但跟別人溝通是很重要的事,這讓我有點擔心,但又覺得也不一定,因為他們應會找出屬於這個世代的溝通方式。
常有朋友問我怎麼說服業主,我會分享經驗,但是有時候不太容易體會,其實不要說說服業主,我們也許連想要說服自己的家人都不一定有辦法了,所以要打從心底認知「不要想說服任何人」,因為「說服」這兩個字本質上就是不認同對方,當對方感受到不被認同,就斷掉了溝通的橋樑,應該是要讓對方理解他沒理解的部分,接受也不代表妥協,因為還是能找到一條路,做出讓業主跟我們都滿意的答案,並非要照著我們才能成就事情。
我的經驗告訴我,有時候先別把自我擺在第一位,若什麼事情都先是為自己,通常沒有人會幫你實現,只有先懂得願意去成就別人,別人才會來協助你,這樣完成一件事就會變得容易許多了。
【第八屆台灣住宅建築獎參選辦法】
徵件日期:2021年7月1日至2021年12月31日止
參賽資格:自2018年1月1日後取得使用執照或竣工之住宅建築
聯 絡 人:上圓聯合建築師事務所/王進坤
電子信箱:traa@sunyuan.com.tw
電 話:02-2966-4366 #863
報名文件:https://www.traa.com.tw/Files/RegistrationForm.pd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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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理撰寫:王進坤/traa台灣住宅建築獎秘書長